独孤弃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,思绪渐渐蔓延如同捆石龙攀覆了整座又名时光的城楼。
那夜的雨,也这般无情,淋湿了庭院每一寸泥土。
他坐在屋檐下等着外出的母亲,听着雨水顺着瓦片落入破碎的盆盆罐罐。良久,他只能饿着肚子,将自己裹成一团,只露出一双满怀期待的眼。
母亲终是归来了,浑身湿漉漉的,脸上夹杂着崭新的伤口,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泥泞中碾过。
她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袋,那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,还冒着热气。她的脸上似乎总挂着那抹温馨而又平和的笑,就那样看着自己。
他狼吞虎咽的样子,似乎总让母亲着急,她拍了拍他的背,“别噎着,还有。”而他总是抬起头,笑嘻嘻的说:“好吃,母亲也吃。”
“我吃过了。”
饭后,母亲又坐在那儿刺绣。他已经记不清那双手上有多少个伤口了,他只知道那是他们活着的唯一依靠。
至于其他的事,是在母亲离世之后,才渐渐知晓的。
“摆驾小石巷。”
那是一个身处繁花似锦的皇城里的贫穷困苦之地,像是繁花落尽时方才显现的淤泥或贫瘠。
龙辇之上的独孤弃,沉沉的睡了过去。他已经多日没有合眼,内忧外患像是难以除去的顽疾,日日夜夜折磨着他,让他不得一刻的安宁。
在七拐八拐之后,龙辇终于逃离了这片繁华,在那座破落不堪的院落前落下了脚。驾车的官员静侯着,不敢发出一丝声响,上一个打搅皇帝旧梦的人已经被剥了皮。
“回宁宫吧。”
车内传来了声响,龙辇吱吱呀呀地离去,像是在念叨故去的旧人。
流落在小石巷的母子,纵使朝堂争论不休,那位帝王仍然在十二年前将他们接回了宫。他第一次有了姓氏,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姓氏——独孤。他是皇帝独孤伽落的儿子,是大燕的皇子。
而母亲身上流着的,却是大燕王朝最容不下的血脉——北荒的血。她是独孤伽落还是皇子时,从北荒铁骑下抢回来的女子。没人会想到,北荒王最爱的小女儿,会被一个皇子孤身掠走。
当北荒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时,他的眼睛还死死瞪着南方。他是草原上几百年来最荣耀的狮王,却也是几百年来最孤独的王,他拥有了整个草原,却也只是拥有了整个草原。
而他的孙子,成了出身卑贱而又高贵的私生子,成了大燕世族大家们唾骂的弃子。
独孤弃不时醒来,只觉得这一程太过漫长,好像走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光阴。当他抚摸着宁宫那头破损的石狮子时,浩如烟海的记忆像是堵不住的泉眼,淹没了整片脑海。
他似乎又看见了母亲:
榻上的妇人,面色憔悴,无力的躺着,神色复杂的望着屋顶,她已经活不久了。
渗血的丝巾还泡在木盆里。
面色枯黄的小男孩守在床旁,此时已经入睡,只是眉头紧蹙,不时发出几声梦咛。
待他醒来时,母亲已经走了,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。
他的童年里没有冰糖葫芦。
独孤弃靠着石狮,缓缓坐下,看着四周枯死殆尽的杂草,在这大雨里渐渐显露生机。似乎在这一刻,他不再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,只是一个童年不幸的衰小孩。
不远处车辇上,那锦绣华贵的五爪金龙在淡弱的灯光下仍旧显着锋芒,在雨夜里熠熠生辉。
“狮王交代的,我已尽数完成。我想,是时候离开了。”藏在厚重黑袍之下的男人,用着略显生疏的大燕语,“想来日后再见,便是在战场上了。那时,我不会留手。”
独孤弃沉默许久,他有许多要问,现在却不知从何问起。
“他允诺了你什么?”
男人笑了笑,他不是一个会做亏本买卖的人。北荒王的子嗣早已经死伤殆尽,在大燕静妃去世之后,他便只剩下了这一个外孙。草原的王,像是遭受诅咒的野兽,总要付出常人无法接受的代价。而北荒下一代的王,便只能在草原的少年里选出,垂暮的狮子高居王座,草原成了群狼逐鹿的战场。
“整个北荒。”
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,两人心中各自盘算着,推演着杀死对方的可能。这段日子,他们见识了彼此的手段与志向,那种危险的气息是掩藏不住的。过去的种种像是一个个故事,而当这一个个故事即将结局时,他们愈发烦躁与不安。
“我想过杀死你,或是不放你回北荒。”独孤弃抚摸着石狮子,似乎不曾察觉手掌流出的鲜血,“你知道的太多了。”
那黑袍男子笑吟吟地听着,他深知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,是经不起铁蹄再度践踏的。这个年轻狠辣的皇帝,看似守着自以为良善的底线,双手却早已沾满了成千上万人的血。
“你不杀我,只是害怕北荒的铁骑罢了。”黑袍男子摘下面具,露出了一张同样年轻的脸,那双眼里藏着漫漫无际的野心“我们是同一类人,注定是要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人。不要自欺欺人,寻求心灵上的安慰不过是多此一举的累赘。”
独孤弃望着他,只觉得看到了另一个自己,或许从他登基的那一刻起,他就渐渐成了一个冷血的帝王。曾经的良师益友,终将刀剑相向,不死不休。
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开来,那些梦魇似乎被腰间的佩剑斩尽了一般,独孤弃解下了佩剑,递给了他。
“我在大燕等你。”
“阿木汗·奥古斯都。”
这个来自遥远北荒的男人,第一次留下了姓名。
独孤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恍惚间涌起了众叛亲离的错愕,这一路走来都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。
他坐在破损的石阶上,任凭雨落,似乎想借此抹去身上的血迹。可那血迹却怎么也冲刷不掉,反而愈发明艳。
当浑身湿漉的他再度起身时,一群身着甲胄的金吾卫涌了过来,将他保护在了身后。
一盏茶后,身着夜行衣的刺客被押赴在了石阶前。近卫跪伏一旁,身形颤抖,双手将弓弩举过头顶。
独孤弃放下了执念,身上的血迹像是在刹那间消散,他抽出了一旁近卫的刀。
举刀,挥刀,头落。
血染红了整片院落。
他踏着血水而过,再无顾忌。
……
次年六月。
当阿木汗重返草原时,那高坐王座的垂老狮子正在休憩,不时发出犹如野兽怒吼的鼾声。
他不知道的是,他将迎来的并非代表至高权力的冠冕,而是他携带着跋山涉水的那柄刻着五爪金龙的三尺。
次年七月,当消息传到皇城时,尚在批阅奏折的独孤弃,惊掉了手中的狼毫。他看着被墨染污的奏折,静静坐着,直至满月悬在了宫宇之巅。
草原上的狮王疯了,他在大帐内将最有望继承草原的头狼,剁成了肉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