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武二十六年春。
大柱国赵简连连大捷,不日将班师回朝。四皇子独孤靖与赵简之子赵泛舟,应召而归。
桃花初开时节,软禁府中的几位皇子,先后解了封。而一向不问世事的八皇子,于去年入了仕途,受了重用。三皇子独孤弃守在皇陵,已有一年。
皇城春意盎然,却是多了几分寒气,街道上行人寥寥。两骑骏马并肩而行,倒是打破了这份宁静,多了一丝喧闹。
“那日离开时,我府内的杏花还未盛开,如今归来只怕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咯。”独孤靖笑道。
“但愿吧。”赵泛舟一身白衣,面露疲惫,似乎对这旧景并无兴趣。
“你有心事?”独孤靖倒是好奇了起来。
赵泛舟没有搭理,胯下的白马渐渐奔腾了起来。
“当街纵马可是重罪。”独孤靖连忙追赶。
只见他在那棵挂满红布条的菩提树远处,勒住了马。
而那树下的女子,正垫着脚,想将一条红布条系在枝条上。
那女子衣着朴素,眉眼带笑,细看还有一丝愁容。曾经的小女孩,终究长成了待字闺中的俏丽佳人。
只是他们之间相隔的,远远不止眼前的这几步,身份的隔阂像是天堑,大燕自建国以来便没有公主下嫁武将的先例。
他掉转了马头,朝着那座犹如深渊的皇宫,述职去了。途经寒谷关时,他看见那片仍泛着暗红的土地,厮杀的惨烈在脑海浮现,挥之不去。他在塞外的日子并不好过,终日与刀兵相伴,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。
那位帝王对北荒的忌惮远胜过北齐,即便面临着兵临城下的危险,他也没有召回父亲。如今皇城之险已经没了,父亲也成功收复了失地,原本该皆大欢喜的场面,却让他感到隐隐不安。
北荒为何两线交战,是他至今也想不明白的,尽管他们的策略大获成功,一举夺下了北齐的东陵十六城,可与之而来的,则是损失了先前夺下的大燕国土,吃了一个大败。这笔买卖并不划算,此举甚至可能让两个敌对的国家重归于好,战线的拉长于这个草原上建立的国家,可能会成为倾覆的主因。
“微臣赵泛舟,叩见陛下。”
独孤伽落扶起了少年,将其拉到一旁坐下,细细地打量着他。
一旁的太监们倒是见怪不怪,毕竟朝堂上下都知道这个帝王对他的喜爱胜过了几个皇子,自幼便召进宫里,时常亲自教导。
“可有受伤?”
赵泛舟刚欲跪伏回答,却被那双手摁在了座位,只好低着头沉声道:“谢陛下关心。皇天庇佑,分毫未损。”
独孤伽落眼里有些心疼,一向铁血的帝王似乎只有在与他独处时,才会有这般儿女情长。分毫未损不过是体己的话,他身上有几道伤疤,甚至伤在什么时候伤到哪里都已登记入册,远赴万里传到了这位帝王的手上。
“该成家立业了。”
赵泛舟少有羞涩,一时惨淡的脸上如染了胭脂水粉,渐渐晕染了开来。
“微臣,有一请求,还望陛下答应。”他咬了咬牙,终是下定了决心,哪怕下半辈子只能当个寸功难建的驸马,他也认了。北荒直退三十里,北齐元气大伤,这天下即将安定,也无需多一个将军。
“在那之前,只怕你要替朕再远行一趟。”独孤伽落自然看透了他的心思,当下心头一叹,面色在刹那间严肃了起来,连声音也带着威严。
“微臣听旨。”
赵泛舟连忙跪伏。
“送亲之事,便交由你去。”独孤伽落起身走向了龙椅,冷冷道“待你归来,我再为你另寻一桩姻缘。”
大燕与北齐和亲之事的谕旨扔到了赵泛舟的面前,那位被选中的公主是六公主,那个当年在后花园里假意读书却拔了一地杂草的小女孩,如今就要远离故土了。
赵泛舟望着那龙椅前的背影,只觉得浑身力气在刹那间被抽空,当下跪伏着,连开口都显得艰难困苦,四周的一切渐渐陷入了无尽的幽暗。
“陛下,赵将军昏过去了。”一旁的公公着急道。
“快宣太医,想来是余毒未清,找一个最擅治毒伤的来。”独孤伽落浑然不顾帝王的身份,着急地扶着陷入昏迷的赵泛舟,大喊道。
便是一旁的李公公,也没见过如此失态的皇帝,他思忖着些什么,即便赶着去宣太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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昏迷多月的赵泛舟,终是逃离了鬼门关,在这陌生的床榻上醒了过来。
赵泛舟虚弱的想要起身,一只手却摁住了他,朦胧间他见到了那袖上的金龙。
“你不能娶沁儿。”独孤伽落像是慈父一般,轻抚着赵泛舟肩上留下的伤疤,声音飘忽不定时大时小,落寞而又空荡,“她也不能嫁给你。这世间,人人皆有命。便是位高如帝王,也会有爱而不得的女子,也会有不得不舍弃的人。”
次年春末,海棠花落满了庭院,皇城的古道上偶有几枝折柳。
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别了皇城,一路北去。
为首的男子衣着朴素,眉宇间褪去了青涩,只是眼里有着一股散不去的黯伤。那自战争里带回来的锐气,似乎尽数消磨在了烟雨之中。
想那日青衣白马得胜而归,只觉得万里疆域,不过几日驰骋。如今皇恩浩荡封侯可待,却只能护送佳人这短短一路,此后一别两宽嫁与他人为妻,纵使腰间宝剑削铁如泥,也无了用处。
“将军,三皇子在前候着。”
赵泛舟策马前去,他们已多年未见了。
“近来可好?”诸多话语,在见那张经了风霜的脸后,只化为了一句问候。那年相见尚是少年,如今络腮胡爬满了他的半边脸颊,眼里的柔和也渐变成了锐利,熟悉而又陌生。
“还是那般活着,只是……没了母亲。”独孤弃扔过酒袋,举止之间再不似当年那般拘束。
赵泛舟接过酒袋,饮了一口,只觉得这烈性有些熟悉……这不是大燕的酒,这是北荒的酒!
“这是?”
“让靖儿离开皇城。”还未等赵泛舟开口,独孤弃跨马便欲离去,“你,也不要回来了。”
赵泛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手里紧紧握着酒袋。
这座城,流着乞丐的血,流着商贩的血,流着良人的血,流着恶人的血,流着这世间一切会流的血,如今就要流那皇族的血了。
身后的轿子稳稳停着,他就那样看着,往事一件又一件地在脑海浮现。
那日的庭院,似乎落满了桃花。
“将军,该走了。”
“走吧。”赵泛舟收起了酒袋,那酒袋里藏着东西。
当到达两国边界时,他取出来酒袋里的锦囊,随后又将之烧成了灰烬。
在皇命与她之间,他终是放下了私情。纵使一己之力劫下了凤撵,这漫漫天下,又能有何处安身呢?他不愿让她颠簸一生,也不想两国百姓再陷入水火。
“沁儿,好好活着。”赵泛舟收回了想要掀开帘子的手,只身离去,头也不回地策马奔驰。他像是落下了什么,充实了十几年的心,忽的空荡荡了。
“若有来生,不要抛下我。”
马蹄声急,女子的心声,只怕连风也听不清了。
当他勒马回首时,那轿子已不在了。
他没能跑过落日,在那最后一缕阳光消逝时,厚重的城门阻隔了一切。纵使某些情感如山崩地裂,也跨不过那道随时间落下的城门。